······當我們接近河畔,突然間事情開始急起來,女士們開始歡呼,彷彿埃及常見的喜悅之聲······少與老,男與女很快湧進溪流中,甚至不理會遇溺之危。他們其中一個迷信的傳統就是要穿上薄衣,並會保存薄衣使用在自己的安葬禮儀上。這奇特的展示持續兩小時多,一行人隨之回去,由長官殿後。

大衛·羅拔(David Roberts)《聖地,敘利亞,以土買,亞拉伯,埃及與努比亞》(The Holy Land, Syria, Idumea, Arabia, Egypt, and Nubia),1840,筆者翻譯(https://digitalcollections.nypl.org/items/510d47d9-629e-a3d9-e040-e00a18064a99)。

1838年英籍油畫家大衛·羅拔(David Roberts)到訪約旦河,目睹大量基督徒進入河中接受潔淨的洗禮,畫家隨之揮筆記錄所見所聞。基督徒自拜占庭時期開始,按傳統理解約翰施洗的地點位於約旦河南端、耶利哥對開,河流進入死海之處。時隔110年,死海古卷出土,昆蘭遺跡發掘隨之展開,綜合基督教傳統的地理明白及死海文獻有關群體守則的描述,新約聖經學者再次提倡約翰與昆蘭群體之間有聯繫,甚至有學者聲稱約翰可能是這個群體成員之一。四福音書描述約翰施洗之處都不同,然而細讀福音書並理解個中的地理資訊,就會發現有關約翰與昆蘭群體這理論的基礎不穩,約翰施洗之處更大可能是靠近加利利湖北岸、約旦河進入湖泊的地區,以下文章內容從歷史地理角度探討福音書中彌賽亞先鋒究竟在哪裏為群眾施洗。1

約旦河

探討約翰施洗的歷史地理位置前,我們有需要先認識與以色列相關的地理資料。約旦河在聖地享負盛名對比古代近東的大河,如尼羅河、幼發拉底河或底格里斯河等,是地區的小溪流,加利利湖到死海之間有些部分僅寬五公尺而已,基本更難以成為河流。我們普遍認識的約旦河是指加利利湖到死海之間的河流,然而河流從源頭黑門山山腳經過胡烈湖往伯賽大平原,在加利利湖北岸進入湖泊的地方,古人也稱之為約旦河。北段河流從源頭到胡烈湖(Hula Lake)長約75公里,從胡烈湖到加利利湖約25公里,南端河流離開加利利湖後在約旦河谷中蜿蜒120公里南下流入死海。2

河流經過加利利湖後,從基列(Gilead)高原另有兩道溪流從東部匯入約旦河:雅爾穆克河(Yarmuk),溪水在伯善(Beit She’an)以北10公里外進入約旦河3;另一條溪流是雅博河(Jabbok),則在耶利哥以北28公里與約旦河合併4。公元三世紀猶太拉比文獻《密示拿》(Mishnah)〈紅母牛篇〉(Perah)記載,雅爾穆克河流入約旦河後的部份,不宜作為潔淨禮儀之用,因為源頭不明並屬於「混合的水」。雖然我們無法肯定拉比這規定是否源於約翰的時代,但也不難想像那麼著重潔淨禮儀的第一世紀猶太群體怎會不注意到河水不合禮儀的狀況5。若是如此,約翰施洗之處範圍可能收窄到加利利湖以北一段及加利利湖以南到雅爾穆克河前的部份。接著,讓我們分別探討四福音中對約翰施洗之處的地理描述,看看如何從經文中找出線索。

The waters of the Karmiyon and the waters of Pugah are unfit, because they are marsh waters. The waters of the Jordan and the waters of the Yarmuk are unfit, because they are mixed waters. And the following are mixed waters: a fit kind and an unfit kind that were mixed together. If two kinds that are fit were mixed together both remain fit: Rabbi Judah says that they are unfit.

Mishnah, Perah 8:10
伯賽大平原是耶穌餵飽五千人神蹟發生的地點。
從這裏向望南,可見上游的約旦河蜿蜒進入加利利湖,
圖後方左右兩邊山區中央平順地區就是約旦河谷。

馬太福音:猶大曠野

現代以色列稱耶路撒冷以東約旦河及死海以西一帶陡峭的山地為「猶大曠野」,這「曠野」西部界線是猶大山區的分水嶺,即是伯特利到耶路撒冷,南下伯利恆、希伯崙至亞拉得(Arad)。東部界線為約旦河,耶利哥附近往南延伸到昆蘭、隱基底及馬撒大。然而按學者加西亞(Jeffrey P. Garciá)指「猶大曠野」這地名並不是新約世界所熟識的地名,希伯來聖經稱猶大山區以南、接近亞拉得(Arad)的地區為「猶大曠野」6是與「南地」(Negev)接壤的地區,並非指耶路撒冷以東貼近死海一帶的山區。

「曠野」在希伯來文是 מדבּר(midbar) ,這詞與對應的希臘文 ἔρημος (erēmos)都不一定是指乾旱沙漠環境的地區。「曠野」可指沒有人居住或沒有農耕的土地。按《路加福音》5章16節,耶穌退到的所謂「曠野」,是加利利湖北岸一帶地區,顯然並非乾旱的沙漠7

《馬太福音》是唯一一個使用這地名的福音書,為何馬太選擇使用一個獨特的地名作為施洗約翰出場的背景?加西亞繼續提議,這可能是福音書作者的創意發揮,運用舊約地理名詞以表達對經文的見解,馬太創意地引入「曠野」一詞,或許是他嘗試加深施洗約翰與先知以利亞之間的連結。第一世紀的猶太社會中,這樣引用希伯來聖經經文是常見的,初期教會中《馬太》的讀者都會熟識這種猶太釋經法。《列王記上》19章3-4節在希伯來原文「猶大」與「曠野」同時出現的:

以利亞見這光景就起來逃命,到了「猶大」的別是巴,將僕人留在那裡,自己在「曠野」走了一日的路程,來到一棵羅騰樹下,就坐在那裡求死,說:耶和華啊,罷了!求你取我的性命,因為我不勝於我的列祖。

列王記上 19章3至4節

由此可見,單靠《馬太福音》所提供的地理資料,顯然不足夠證實約翰在約旦河南端接近死海一帶為猶太人施洗。

馬可福音:猶大全地與耶路撒冷的人

《馬可福音》沒有提供約翰施洗的位置,只記載「猶大全地與耶路撒冷的人」都往約翰所在之處(馬可福音 1:5),這資料也出現在《馬太福音》(3:5)及《約翰福音》(1:19)中。雖然這兩個地理位置都貼近現代所謂「猶大曠野」,但這一帶居住的人前往受約翰的洗,並不能完全代表約翰就是在這地區為人施洗。

路加福音:約旦河一帶地方

前文已經解釋約旦河的地理位置,因此,當路加使用地理名稱「約旦河一帶地方」(路加福音 3:3),是沒有指定位置,似乎《路加福音》與《約翰福音》都傾向約翰並不是只在同一地點施洗。

約翰福音:約旦河外的伯大尼、靠近撒冷的哀嫩

《約翰福音》所提供關於施洗約翰的地理資料最為豐富,但同時也最令人費解。1章28節提及約翰位於「約旦河外(河東)的伯大尼」(Bethany beyond the Jordan),3章23節則說他在「靠近撒冷的哀嫩」(Aenon near Salim)。除了約翰福音以外,聖經從來沒有提及「約旦河外的伯大尼」這個地點,因此這地方的位置至今尚未明確。按羅茲禮(R. Steven Notley)研究,二世紀教父俄利根(Origen)記載此地方不存在(Orig. Comm. John VI.24)早期教父繼而提出第四福音中所指的地理位置是「伯大巴喇」(Bethabara)。一個世紀後,基督教歷史學家優西比烏(Eusebius)在著作《地理志》(Onomasticon)內記錄伯大巴喇就是「約翰施洗之處,在約旦河對岸,時至今日,這地方依然有很多弟兄來受洗」(58:18)8。由於伯大巴喇在希伯來萊語可理解為「渡河之地」,因此自俄利根時代,約旦河南部貼近死海的渡口位於約旦國境內的阿瑪格塔(Al-Maghtas)(以色列稱為:卡西阿雅胡;Qsar Al-Yahud;意思是猶太人的城堡)一直就視為約翰施洗之處。經歷1800年,這個二世紀教父的推斷似乎已成事實。阿瑪格塔接近以利亞山(Jabal Mar Elias)也是以利亞渡河之處,因此不難明白為何教父將約翰事奉的地點安置於此。今日阿瑪格塔已以獲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世界文化遺產清單,是約旦國內最重要的基督教遺跡。以色列國家公園管理局在網站更稱卡西阿雅胡是耶路撒冷與伯利恆外,基督教的第三聖地9

以色列的卡西阿雅胡(Qsar Al-Yahud)
由於約旦河屬於現代以色列國與約旦國的邊界,
卡西阿雅胡對岸的阿瑪格塔(Al-Maghtas)已是約旦的國土。

《約翰福音》稍後所提及的地名:「靠近撒冷的哀嫩」(Aenon near Salim),「哀嫩」的希伯來語意思為水泉,縱使有這資料也未能解決難題,全因這地名也只是第四本福音書曾經提及。然而五世紀的米底巴地圖(Medeba)已經將「靠近撒冷的哀嫩」放置於約旦河谷上游的斯基托波利斯(Scythopolis,即舊約聖經的伯善 (Beth She’an))。

五世紀的「米底巴地圖」,
地圖的上方向東。在約旦河流入死海的地點,
希臘文註明:「伯大巴喇」。
©Wikimedia Commons

約瑟夫:馬蓋耳斯

除了福音書外,第一世紀猶太歷史學家約瑟夫都有記載關於約翰施洗的地理資料。《猶太古史》記載約翰在馬蓋耳斯(Machaerus)被希律安提帕處死(《猶太古史》 18:119)。馬蓋耳斯是安提帕父親大希律(Herod the Great)所建的行宮堡壘,位於死海東岸、現代的約旦國境內,阿拉伯語名的名字「Qala’at Mukawir」保存對古代地名的記憶。古史內另一個故事細節告訴讀者馬蓋耳斯管理權屬於安提帕外父阿哩達四世(Aretas IV)10。正好在記錄約翰之死前。猶太歷史學家記述,安提帕為了娶兄弟希律腓力(Herod Philip)的妻希羅底(Herodias),打算休了元配納巴泰公主,公主發現丈夫意圖後,憤而離開安提帕拍並前往馬蓋耳斯,因為這裏是父親管轄的。關係破裂後,阿哩達四世為女兒的緣故出兵攻打安提帕拍,而安提帕在是次戰役中敗陣並且全軍覆滅。

阿哩達四世 · 腓洛帕提斯(Aretas IV Philopatris)
公元前9年至公元40年的銅錢。

約瑟夫的資料將約翰(並安提帕)的事蹟放置於約旦河南部地區,雖然約翰被斬首的地方不一定代表鄰近施洗地點,但這也肯定了普遍認為約翰活躍於約旦河南端的觀點。然而約瑟夫的記載有前後矛盾並不合邏輯之處,按常理,若馬蓋耳斯屬阿哩達四世所管轄,為何被前外父擊敗的安提帕卻可以在這地方舉行生日派對?這可能是文士抄寫錯誤或是猶太歷史學家混淆了地理位置,如羅茲禮說:「顯然,他(約瑟夫)不知道約翰被囚禁及斬首的地方。」11

死海群體與約翰

以色列昆蘭(Qumran)所發現的遺跡與死海古卷確實是上世紀最偉大的考古發現,古卷為現代人打開了進入第一世紀猶太信仰世界的窗口。縱使昆蘭群體只屬於第一世紀猶太教的一個分支,現代聖經學者容易將其與新約世界的群體連繫,並以這聯繫作為約翰施洗之處的證據。J.A 泰勒(J.A. Taylor)稱昆蘭群體與施洗約翰地理上只相距10公里,很可能認識或知道這群體的教導 12。基於《群體守則》(Serekh HaYahad;1QS)、與約翰對《以賽亞書》40章:3節的應用並他們的飲食習慣,學者查史華茲(James H. Charlesworth)更稱約翰很可能曾經參與進入群體的儀式,約翰因為群體仇恨聖殿體制及「黑暗之子」,所以在最後一刻選擇離開這群體13

昆蘭——死海古卷出土的地方
從遺跡可以往東南方眺望死海
圖右邊的山脈屬於猶大山區

北方的傾向

前文已清楚列舉福音書並沒有指明(或是我們無法知道)哪裏是約翰施洗之處,因此,地理上,沒有足夠的理由將約翰與死海的昆蘭群體連結。基於這個原因,加西亞認為以上理論很草率,他繼續指出,自古以來猶太群體運用聖經經文均有相同之處,然而昆蘭群體與約翰想要表達的意思截然不同,不應單因兩者引用同一段經文便草率地下判斷。

已故猶太學者大衛·庫莎(David Flusser)指福音書中約翰的敘述都有一個「北方的傾向」,從約翰指責加利利分封王(Tetrarch)希律安提帕娶兄弟的妻,到約翰被殺一刻在場人士包括「加利利作首領的 」(馬可福音 6:21),這些細節都帶著加利利湖北方的韻味。再者,史密夫(G. A. Smith)早於1915年的著作 《聖地歷史地理地圖集》內以及提出,「約旦河外的伯大尼」不一定是村落/城市的名字,也可是指加利利湖北岸約旦河東的的巴珊(Bashan)14,因為新約時期這一帶稱為「巴塔尼埃」(Batanaea),按約瑟夫記載巴塔尼埃正是安提帕的分地。這樣看來加利利湖北岸約旦河進入湖泊的位置到河對岸的伯賽大平原甚至戈蘭高地都較大可能是約翰事奉的範圍。

如羊沒有牧人

跟隨約翰的群體有一事與昆蘭群體相似,就是他們兩者都期待彌賽亞時代臨到,奈何約翰被殺後他的門徒大概無所適從。處理領袖屍首後,約翰的門徒前來跟隨耶穌。福音書記載,得知訃聞的耶穌上船退到「曠野」避開人群(馬太 14:13;馬可 6:32),但這也不能阻止群眾從各城各鄉出來跟隨祂。在野地下船後耶穌看見大批群眾聚集,並憐憫他們,因為「他們如同羊沒有牧人一般」,隨之以五餅二魚的神蹟餵飽了五千人。施行神蹟後耶穌和門徒渡到約旦河的另一邊來到伯賽大。

若加利利湖以北的地區是約翰事奉的地帶,那麼福音書的描述便吻合這個圖畫。羅茲禮指,福音書作者以地理及環境提示當時群眾似乎期待約翰是那位如摩西一般的領袖。馬可描述「如羊沒有牧人」正好和應《民數記》27章17節,摩西在離世前祈求上主為以色列尋找新一代的領袖以免他們「如同沒有牧人的羊群一般」,同樣地聚集加利利北岸野地上的群眾在領袖離世後隨之前來跟隨耶穌15

結語

昆蘭遺跡不是每個以色列旅遊團都會到訪的地方,在死海一帶地區要看宏偉震撼的遺跡的話,可以去馬撒大(Masada);要觀賞自然生態、曠野中的動物和植物的話,可到隱基底(En Gedi)自然保護區;死海暢泳更位列於很多人的「平生夢想清單」(Bucket List)中,因此位於死海西北岸小小的昆蘭停車場也不是常滿的。

或許為吸引更多遊客到訪,昆蘭遺跡的發展者有意或無意強調約翰很可能與昆蘭有聯繫16。同樣地,縱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也無阻一輛接一輛滿載朝聖者的旅遊車到訪約旦河南端的阿瑪格塔或卡西阿雅胡。

綜合新約聖經多個描述約翰歷史地理位置的資訊,除了早期基督教的歷史傳統外,我們實在沒有證據支持約翰是在約旦河南端事奉,並且除了他們共同擁有對彌賽亞來臨的期望以外,我們也沒有理由將約翰與昆蘭群體連結。雖然如此,本文目標不是鼓勵讀者從行程表上把這些景點剔除,再者,到訪以色列也不是每個活在當下的信徒都能做的事情,然而這些都不應成為我們仔細閱讀聖經的阻礙。學會欣賞福音書作者所留下的細節,我們漸漸便會發現耶穌的世界立體並富有色彩,從字裏行間上主的心意也漸漸清晰地浮現眼前,而約翰的門徒和昆蘭群體那一份對彌賽亞來臨的期待也能漸漸傳遞到我們心中。

註:

  1. 此文章參考:Notley, R. Steven “The Ministry of John and the Baptism of Jesus.” In In the Master’s Steps: The Gospels in the Land, 15–20. Jerusalem: Carta, 2014. 及 Garciá, Jeffery P. “A Voice Cries Out”: Reassessing John the Baptist’s Wilderness Relationship to Qumran, 5-29 in Journal of the Jesus Movement in its Jewish Setting, No. 9 (2022). 對於施洗約翰地理位置的研究。
  2. https://www.jewishencyclopedia.com/articles/8782-jordan-the
  3. https://jewishencyclopedia.com/articles/15065-yarmuk
  4. https://jewishencyclopedia.com/articles/8367-jabbok
  5. 猶太學者  Lawrence H. Schiffman 指出,拉比所謂「河水不合宜」是指作為漏症潔淨禮儀之浸禮使用,未必泛指所有禮儀浸禮。
  6. 《士師記》1:16 及《詩篇》63:0。
  7. 《約珥書》 1:19。見:https://hadavar.org.hk/desert-of-bethsaida/
  8. 筆者自譯。
  9. https://en.parks.org.il/reserve-park/baptismal-site-on-the-jordan-river-qasr-al-yahud/
  10. 《猶太古史》18:112-113。
  11. Notley, R. Steven “The Ministry of John and the Baptism of Jesus.” In In the Master’s Steps: The Gospels in the Land, p18. Jerusalem: Carta, 2014. 
  12. Taylor, “John the Baptist,” 4; also, eadem, The Immerser, 42–48.
  13. Charlesworth, “The Baptizer,” 18–19; idem, “John the Baptizer and Qumran”. 
  14. G. A. Smith “Atlas of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the Holy Land” (HGHL; 1915).
  15. Notley, R. Steven “The Ministry of John and the Baptism of Jesus.” In In the Master’s Steps: The Gospels in the Land, p19 Jerusalem: Carta, 2014. 
  16. 昆蘭考古公園的介紹短片以昆蘭群體成員作為主角,其中群體成員互相討論曾經有名為約翰的人物嘗試加入群體,最終卻離去了。